2008/03/18

我的同學......柳依蘭個展&"島嶼盛艷之花"...蔣勳介紹依蘭的繪畫


我的同學......柳依蘭又開個展了,
這次在高雄市立美術館(專頁)
同時也獲得「2008高雄獎」入選暨觀察員特別獎的榮耀,
能不為她高興嗎......^_^,
這裡有蔣老師的完整推薦,不用我多說了,
記得要去看看囉....!!

島嶼盛艷之花__介紹依蘭的繪畫 <蔣勳>

十多年前,我在高雄認識一些喜愛畫畫的朋友。他們共同的特點,就是沒有任何學院繪畫的訓練。
我當時還在大學美術系任教,對學院美術的公式化教育充滿疑惑。
這些說自己不會畫畫的朋友,像當時我對美術學院沮喪的另一種救贖吧。我跟他們說:你們愛畫畫、渴望畫畫,就一定可以畫畫。
他們組了一個畫班,我和他們定期一兩個月見一次面。
我不教他們技法,推薦了幾位高師大美術系的學生帶他們認識材料:炭筆、粉彩、油畫的亞麻仁油、松節油;畫布熬兔皮膠打底。很基本的材料與技法的入門。
但是,我記得一開始我們的功課就是畫一張自畫像。
我不限制材料,鉛筆、原子筆、水墨、油畫,都可以。
但是,我的規定是不能畫照片。我只要求他們在鏡子中觀察自己、記錄自己、認識自己、發現自己。
一個月之後功課做完,我看著他們的自畫像,筆觸笨拙,不懂解剖學,不懂透視法,但是,每一張自畫像都有一個真實的自我。
我找到了救贖,我知道自己對學院的美術教育的疑惑,是因為課程裡面什麼技法都有,就是失去了「自我」。
依蘭的「自我」明顯而突出,我印象深刻。我常常面對她的作品沉默無語。她一直在畫自畫像。她的自畫像裏的「自我」真實而直接。她不讓自己有任何掩蓋與修飾。在這樣的「自我」前面,談論任何技巧其實都是多餘。
十多年來,依蘭一直在畫自畫像。我們開始的第一堂課,她似乎覺得沒有做好,可以一直做下去,可以做一生。
每次去高雄多會繞去看看依蘭的畫。大氣、燦爛、冶艷,那麼華麗的自然中的花,卻又隱含著不可見的憂傷。
依蘭上美術史,文學史的課,跟我紅樓夢的課也跟了四年。她喜歡張愛玲的小說,他不斷豐富自己。
有許多人說依蘭的畫像弗烈達‧卡蘿(Frida Kahlo,墨西哥)。
卡蘿一生面對著傳奇的生活,車禍、情變、嫁給國際知名的里維拉,身上糾結著歐洲白人的優越,與社會主義革命的理想,卡蘿一生太不平凡了。相對來看,依蘭有點像張愛玲筆下喜歡的平凡「民間女子」。
其實依蘭的「平凡」或許正是她值得深思的一部份。
做為女性,卡蘿不斷試圖以高昂的、背叛的姿態重重反擊生命或宿命。
依蘭是東方深受儒家影響的女性,她在現實生活中愛她的丈夫,愛她的孩子,在公婆面前是乖順的媳婦。
她的職業是在高雄的傳統市場販賣醃製的鹹菜。一大桶一大桶浸泡在鹽水中發黃帶青綠色的鹽漬的氣味,她必須穿著橡膠雨鞋來做這樣勞動的工作 。
卡蘿是知識份子從事工人運動,依蘭其實自己就是工人。
而且依蘭從來對自己工人的部份沒有怨怒或抱怨。
她認真工作,做好平凡民間女子的角色。在菜市場賣醃菜之餘,依蘭才用大量時間畫畫。
她沒有害怕技巧不好的問題,面對巨幅的空白畫布,她的線條確定,毫不猶豫;她的構圖大膽而飽滿,充滿自信。
她的花常常用鮮豔對比的強烈色彩,逼視到花的本質。很近的距離特寫花,使人想到畫花的美國女畫家歐姬芙(O,KEEFE)但是我覺得依蘭的花比歐姬芙還要冶艷直接,更有南台灣熱帶的蓬勃與茂盛的生命力。
依蘭並不只是丈夫的妻子,孩子的母親,公婆的媳婦,或父母的女兒。
在人世間,她平凡地扮演著儒家文化制約的女兒、媳婦、母親與妻子的角色;除此之外,她完整而自覺地保有她鮮明的「自我」。
一個好畫家的本質起始於不妥協的「自我」,起始於對「自我」的認識、觀察、確定,形成生命的「風格」,也形成藝術創造的「風格」。
依蘭以完全東方女性特有的包容力,使她不同於拉丁與西方女性的卡蘿與歐姬芙。
她是台灣這個島嶼上開出的盛艷之花。她對整個東方女性的自我思考、自我完成、都有彌足珍貴的意義。
做為平凡的女兒、妻子、母親與媳婦,東方女性的自我尋找,委婉曲折,但並不一定軟弱妥協。
我們在依蘭「一個藝術家的愛慾」這樣野心巨大的創作中,看到她省視自己的強烈意圖。
她的丈夫與孩子都在畫中,她自己的生與死亡都在畫中,她的東方服飾的記憶與古老傳統的家俱也在其中;她在各種文化的學習裏省視自己的角色,她也同是赤裸裸的,彷彿還原到依蘭最本質的自我。
我喜歡依蘭自畫像裏的裸體。裸體的意義被虛偽化成為學院美學裡沒有個性的習題。然而依蘭的裸體自畫像顛覆了世俗加在她身上一切表面的框架。
在做為他人的女兒、妻子、媳婦與母親之前,她尋找到完整的自我。
我相信依蘭的美學,將是這一直摸索自我的島嶼重要的思考過程。
在讀邱妙津的「蒙馬特遺書」時,我感覺到這個島嶼上女性思考自我過程慘烈悲劇的結局。然而,或許依蘭的繪畫是島嶼女性另外的一種自我書寫,另外一種溫和卻堅定的自我完成。
2008年三月,依蘭將在高雄美術館展出她十年來重要的創作。這是依蘭第一次個展。我祝福依蘭,但更期待看到島嶼上的女性思考者對這樣一次展出的看法;我更期待包括依蘭的丈夫、孩子、公婆、父母與她的朋友看待依蘭美學的想法。
我也期待在傳統市場與依蘭一起勞動的菜販朋友們,在熟悉了市場上辛勤醃菜的依蘭之餘,有機會看到一個可能不一樣的依蘭。
島嶼三月只是初春,但是南臺灣的花開爛漫已經有了獨特的風景。

2008年元月17日蔣勳寫於曼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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